我的一位年轻的同行,百花文艺出版社的高艳华给我发来电子邮件。打开附件,随着图像自上而下一点点慢慢地展开,我的心激动起来。我看见了熟悉的字迹,听见了熟悉的话语,最后是那熟悉又亲切的签名:靳以。那是我的父亲,在一个甲子前为一位我不认识的女孩小滢题写的话语。
不为一己求安乐/但愿众生得离苦/ 这是一条大路/望小滢走上去
靳以 卅五年
八月八日
我想知道卅五年八月八日,即1946年8月8日,父亲在何地为小滢题字。因为那正是抗战胜利后的一年,内迁学校纷纷返回,父亲也在此前后跟随复旦大学的大队人马从重庆返沪。手边正有冀?先生赠与的长篇纪实回忆录《血色流年》,冀?先生是父亲的复旦学生,从他的详细叙述中得知,他是在1946年6月下旬与同组人员动身回沪的,虽然路上有几次迫不得已的滞留,但是,我想,一个月的旅程已足足有余。当他回到江湾校区,稍事休息就去拜望老师。那时许多教师都刚刚安排到房屋,尚未安定下来。他去了父亲的家,这样写道:
靳以教授住的是一幢二层小楼房,每幢楼房都漆成奶黄色,楼上还有小阳台,外观确实很漂亮。走进大门,左首是厨房和卫生间,正面便是大厅。一张大“榻榻米”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,上面随意堆放着许多书刊。靠近窗幔是一张大写字台,墙上钉着一幅尚未裱装的丰子恺画:岩石缝里长着一根绿色的小草。此外别无陈设,显得空荡荡。我说,这也好,宽敞。靳以先生站起来,拉开窗幔,再打开落地玻璃门,就是户外。整个楼下只有这么一间可派用场的房间。楼上呢?也是一间,作为卧室。一幢漂亮的小洋楼,竟是一座虚张声势的货色。靳以先生打算将“榻榻米”拆掉,把这间变成书房兼客厅,让它适合中国人的习惯。
冀?先生这段详细的叙述,逼真地描绘出我们在复旦庐山村的家,那是我童年留恋的地方。那扇落地玻璃门的户外,就是一个小小的院落,父亲曾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亲手种了许多蔬菜:豌豆苗、番茄,用来招待家中川流不息的学生。那张大大的榻榻米,父亲曾在上面教会我翻筋斗;榻榻米上面那张矮矮的小方桌,记忆着我头一回被父亲拿给我看的木刻画感动,也记忆着我曾怎样趴在上面伤心痛哭,只为了那张“爸爸归来了”的感人木刻……
那么,父亲多半是在上海给小滢题写的这番话。
小滢的父母是陈西滢及凌叔华先生。凌叔华先生是有名的才女,我无缘得见,但读过她的文章,也听说过她当年与徐志摩、胡适等人的故事。这些弥漫着文学气氛和友谊的故事,令我非常神往。
父亲与凌叔华先生是很熟悉的。我曾读到记述他们文化活动的年表,他们曾共同被出版社请去选编丛书,而父亲也向她约过稿,为他自己正编辑的那几本刊物。我遥想,在某一个偶然的场合,父亲见到了她可爱的女儿小滢,就应小滢之邀,把自己的内心追求写在她的本子上。
我相信那是父亲的肺腑之言,也是他自己一生做人的准则。当时,他一定是不假思索写下这些话的。
我从许多人那里听过父亲助人为乐的故事,也从父亲的作品中认识了他乐于帮助别人的根本原因:不为“一己”,而为“众生”。
父亲从能够记事起,在“……走进人事在记忆上投着影子的年龄,便是由了祖母的抚养渐渐地长了起来的”。而“祖母喜欢施舍”则对他“后来欢喜帮助人的性格有影响”。而父亲的母亲,我的祖母,更是从小就教导父亲,要以“爱人的心来拥抱全世界”。父亲与祖母感情至深,祖母虽然目不识丁,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,但是她勤劳善良,很有爱心。父亲在她的言行身教之下,学生时代就常帮助弱者,为此倾囊而出也司空见惯。后来他在大学执教,见到穷苦学生也总是尽力帮助。学生吃饭需要贷金,他毫不犹豫签字担保。他还为学生修改习作,替他们投稿。父亲辞世近半个世纪,许多学生至今仍在清明和父亲忌日来我家送花,或写诗寄上。这些真诚的缅怀,包含着多少铭刻在心的故事。
翻开父亲的著作,我看见,为小滢题写的这十四个字:“不为一己求安乐,但愿众生得离苦”,作为他的信念,反映在他的作品中,三十年代的《圣型》《珠落》,四十年代的《鸟树小集》《红烛》《人世百图》,五十年代《幸福的日子》……无论小说、散文,还是杂文,读者都能从中感受到他心中充满了对众生深切灼热的爱。
父亲给小滢题字那年我才两岁,无缘领受父亲更多的指引、教诲。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过,我多么羡慕我的哥哥,在他高中毕业填写志愿时,父亲曾给予具体的指导。而且,每当我见到一些与我年岁相仿的人,还能够在他们父亲身边亲聆教诲,或是讨论或是整理文稿,或是奔走忙碌,我都按捺不住羡慕之情。
父亲生前爱对我说:“女儿是爸爸的朋友。”我遗憾自己还没有成为父亲的朋友,还没有长大,还没能与他交流思想,还没能为他分忧,还没能替他做事,还没能为他忙碌操劳……他就撒手离去。但父亲的著作,父亲题写的话语,是永远地留下来了。它们于我,犹如父亲还在身边。我常常翻阅父亲的著作,仿佛听见父亲在我耳畔轻语。这也可看做父亲给予我的珍贵礼物。父亲为他人题写的话语,也可视作对我的指引和希望。几年前,我曾收到来自福建漳州的几封来信,远方的陌生人仿佛亲人般向我诉说对于父亲的思念,他们是当年(20世纪40年代初)父亲任教福建师专的学生。而令我欣喜万分的是,信中还附有多张当年他们与父亲珍贵的留影,其中还有父亲与他们分别时为他们题字的照片。那些写在薄薄的宣纸上的话,其实就是父亲的追求:“真理只有一个,是非必须认清,大家的苦乐应该是相共的。爱别人,就是爱自己,充实自己,并不只为个人,也是要使全体生活得更好,生活得更幸福。”前不久,我还在黄裳先生新版的《珠还记幸》一书的卷首,看到了整版的父亲的墨迹……哦,那都是父亲的心语。
“这是一条大路”,父亲不仅仅期望小滢能走上去,也期望我能走上去。一定是这样的。
多年来,我早已领悟父亲的追求,我早已明白父亲做人的准则,我早已在这条路上行走。但今天,一个甲子前父亲为小滢题写的话语突兀眼前,仍然令我感到震撼,感到无比的温暖的父爱。
大路还在延伸,我,还在继续前行。
十八天后补记:
同行朋友近日有机会在北京见到了小滢,证实了父亲为她书写这段话时确实是在上海。朋友的电子邮件原话是这样的:“小滢说他们1946年去英国,必须从上海坐船到美国转英国,等船时住在你们家。”
那么,他们当年就是住在位于上海江湾的复旦大学教师宿舍庐山村10号。一个甲子倏然逝去,房屋,依旧矗立;字迹,依然清晰;心语,依然恳切……
(本文编辑:李焱)